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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允許我塵埃落定

愛是一件吃力的事情,它會耗掉你的青春。當時間的河流不肯停歇地向前奔湧的時候,我在無望的守候裡,心甘情願地登上了別人的岸。刻舟求劍,只能讓愛留在最初的年華里。陳卓用所有的積蓄在江邊買了一處房子,小戶型,比麻雀的心臟還小,但是推開窗就可以聞到江水的氣息,這很難得。更難得的是,房產證上的名字是我葛小布。

  我像模像樣地以一個主人的身份開始裝修它,客廳的牆壁是果綠色,配一張小小的紅色雙人沙發,想多耀眼就有多耀眼;臥室是淺淺的紫,如夢幻似的顏色,可以吞沒我所有張揚的夢。

  我蹲在地上擦未幹的油漆,陳卓突然嬉皮笑臉地靠近我:“報告房主,這是我最後一點財產,申請上繳。不過這東西有點寒酸,80元,還是折後價。”

  他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底氣明顯不足。我咧開嘴笑,他手心裡是一枚細細的銀戒,沒有鑽石的閃亮,沒有鉑金的厚重,但,那微小的光澤,絲絲縷縷地拴住了我的心。

  “戴上嘛!我是在求婚呢!”他死乞白賴地懇求。

  “哪有這樣求婚的?”我鼻子有些酸,低下頭,以免那小子看到我感動的淚水會得意忘形。“來來,我給你戴上。”他蹭到我面前。我伸出十指,面色嚴峻:“天天給你擦地板,手指都變粗了。”轉身去廚房洗手,臉上的笑藏都藏不住。

  手機卻在這個時候咿咿呀呀地響了起來,電話裡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掉:“葛小布,我回來了!”

  笑容一瞬間僵在了臉上。

  季冬晨戴一副無框眼鏡,斯文了許多。可是我仍一眼認出了他,他坐在酒店的咖啡間裡,下巴微微仰起,望著落地窗。我站在散尾葵後面,猶豫著,終於還是將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細細的戒指輕輕旋了下來,放進了我的背包裡。

  我就這樣出現在季冬晨面前。他臉上的笑緩緩打開,像錯過了季節的花。季冬晨喝咖啡的姿勢像個極合格的海歸。

  我撇嘴:“季冬晨,你從前不是這樣的。”我19歲認識季冬晨,他梳著小平頭,抽駱駝,一抬手就把欺負我的小流氓揍得鼻子出血。那是一場英雄救美式的相遇,雖然他的體積更像狗熊而我也不是美人。從那天開始,我成了他的跟屁蟲,人們都說季冬晨就是個小無賴,可我仍覺得他好,因為他的眼神清澈。

  “昨天晚上剛下的飛機。”

  “這麼多年不和我聯絡。”

  “我怕一聽見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從太平洋那頭飛回來。”

  “你也會開這樣曖昧的玩笑了?你不單純了。”我笑他。

  “真的,葛小布,我很想你。”

  他說這話,居然都不笑,一本正經地望著我,他的眼神仍是那樣清澈,清澈得像秋天裡高原上的湖泊。他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煙盒,抽出一支煙,點燃,緩緩地吐出一口氣,淡藍色的煙圈擋住了我的眼。

  那個舊煙盒已經被磨破了邊角,那是我用拙劣的針腳細密地縫製的。那年,我把煙盒送給他時,他漫不經心地扔在車籃裡,他說,這東西帶在身上很麻煩。

  我轉頭望著窗外,心內怦怦亂跳,唉,若不是多年前已經被他打了感情防疫針,恐怕這次又要掉進他眼睛的湖泊裡。

  咖啡涼了。他站起來,我走在他影子裡,仍舊像很多年前那個小跟屁蟲一樣。我們都不說話。

  季冬晨的車在江邊公寓停下。他抬抬頭:“日子過得不錯嘛!不請我上去坐坐?”我笑笑,搖頭。

  他其實沒有下車,我也不會邀請他。因為19層的小房間裡有個叫陳卓的男子,這是一個季冬晨並不熟悉的名字。

  我和陳卓認識是在一次網友聚會上,百十來人的大規模聚會,根本不知道誰是誰,他忽然擠到我面前,大聲地說:“我暗戀你兩個月了。”然後他報出自己的網名,我睜大眼睛,原來就是他天天在我的版上扔我板磚。

  陳卓是理科男,幽默風趣,還有些不要臉,至少在追求我的過程中,他肯撕破自己的臉皮。他和季冬晨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,最重要的是,他愛我。

  在我25歲遇見陳卓那年,季冬晨已經到了德國3年,杳無音信,我想我需要一個心細如瓷的人來疼愛我。

  我打開門的時候,陳卓已經將亂糟糟的新房子打掃乾淨,他正趴在窗口,頭也不回:“那車挺棒,開車的小子有點胖。”

  “是個老同學。”我有些做賊心虛地解釋,其實只不過和季冬晨喝了半個小時的咖啡而已。

  “我又沒吃醋。”他咧嘴。他的目光在我的手上一掃而過,我恍然發現自己忘記了將那枚細細的戒指戴上。陳卓笑著跑進廚房,我看著江水發呆,心裡有細細的疼。

  再次見到季冬晨是在高中的校慶上。他坐在人群中間,舊日面孔嚴峻的老師們爭相誇獎他今時今日的學業有成、事業初創。

  我在人群裡不做聲。身邊這些長大了世故了的面孔讓我不忍回顧。季冬晨仍舊把我放在身邊,像年少時一樣,他走在哪裡,我跟在哪裡。可我們再不是19歲的年華。

  20歲,我考上口碑不錯的大學。他被他爸逼著進了高考補習班。我一星期給他寫一封信,他半年內只回了一封,他說他仍舊每天打架、蹺課、無所事事。

  他生日,我千里迢迢地回到老家,我把牛皮煙盒送給他,他吹了聲口哨就扔到了車籃裡。我說季冬晨,我其實很喜歡你,我希望你能考到A市來。他看看我,誇張地笑起來。他說一直當我是哥們兒。

  我沒有再給他寫信,一年之後,他忽然無聲無息地去了德國,他從來都不知道,在與他形影不離的青春歲月裡,我的心一直那麼疼,超越年華地疼。

  季冬晨從人群裡轉過頭,貼在我耳邊說:“我們蹺課吧!”在我還沒作出反應的時候,他已經拉著我的手離開了人群。我的手心裡滲出細密的汗珠。

  他帶我去了本市最好的西餐廳,陳卓與我望塵莫及的西餐廳。面對那張英文功能表,我有些窘迫。他對著外國侍應生口語流利,舉止得體。我呆了片刻,竟然覺得眼前的季冬晨和當年那個愣頭小子隔山隔水地遙遠。

  首飾盒放在我面前,一枚漂亮的鑽戒在燭光下光芒閃爍。

  “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,但,還是想送給你。其實,一直都在喜歡你,只是當年的你太優秀,我覺得配不上你。後來,決定出國,決定好好奮鬥,一定要把我最好的愛給你。最初的日子很艱難,只有想著你,才能熬過來。”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仍舊很冷靜,像偶像劇裡的男主角。

  “季冬晨,你一定是在小學時就沒好好聽老師講課,不然你不會不知道刻舟求劍的故事。”我癟癟嘴,眼淚流下來。是啊,已經太晚了,我把左手伸出去,露出我纖細的銀戒。季冬晨,我這個你不愛的人,已不是單身一個人。

  不知道別的女生會為了自己年少時的單戀堅持多久,但,愛是一件吃力的事情,它會耗掉你的青春。當時間的河流不肯停歇地向前奔湧的時候,我在無望的守候裡,心甘情願地登上了別人的岸。

  我和季冬晨告別。我沒有告訴他,對他的那份愛仍舊留在心裡最妥帖的地方,但,與現在的他無關。它,只能留在最初的年華里。

  回到江邊公寓的時候,陳卓已經在被子裡睡得香甜。

  我從背後抱住他,他忽然轉過身,像孩子一樣將頭抵在我的下巴上:“我真怕你不回來。”

  我愣住,這個天不怕地不怕丟臉也不怕的陳卓竟然會這樣擔心我嗎?

  “我這麼窮,一輩子都可能這麼窮,你不會後悔吧?”

  我用左腳踹他的右腳。一起吃苦的幸福,總勝過膽怯懦弱的躲避。之所以會愛上懷抱裡的這個男子,因為他有顆勇敢的心,他清楚地知道,80元的戒指也可以代表一輩子最堅貞的承諾。

  深夜的江邊,有人歌唱,請允許我塵埃落定,歌聲細若遊絲,跟著江水一起奔跑。愛情也要向前奔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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