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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生風暴-4

王得意正拾掇柴禾準備做飯,一看來人就明白了,也有點始料不及。他一臉驚慌,兩只手亂動,不知該咋著好。停了一下他回過神來,急忙招呼說,來來來,屋裏坐,喝茶喝茶。

王得意家的房子本來就矮,周圍又墊了一層土,更顯得低矮了,站在門口往屋裏一看,整個一窪坑。因為怕冷,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戶也被堵死了,剛到門口,尿騷味、酸腐味、黴味等各種複雜的氣味,就像撒嬌的孩子,沒頭沒腦的撲過來。幾個人不由得皺起眉頭,捂住鼻子,往後退了退。

王得意沒感覺到,兀自站在屋裏招呼:屋裏喝茶,來來來,屋裏喝茶。幾個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沒有進去的意思。閻主任有點不高興,又不好說,便一賭氣,不管其他人,自己帶頭直奔屋裏。他光顧得往前看,卻忘了屋簷,咚的一聲抵個正著。房子紋絲不動,閻主任卻吃不消了,往後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。他頭疼的像裂的一樣,耳邊嗡嗡直響,眼前金星閃爍。閻主任的火騰地竄起來了,卻不知道該發給誰。外面的人覺得好笑,又怕笑出聲來他更難堪,都捂住嘴,眼眯成一條縫。

王得意也覺得不好意思,卻不知道該咋說,只是哆嗦著那只殘疾的手,說你看看,你看看。閻主任穩定一下情緒,皺著眉頭來到屋裏。他的眼前一下子暗了下來,好像這裏從來不曾見過陽光。他習慣性的往四周瞅瞅。靠北牆對著門是一張老式桌子,不知道是本來的顏色,還是年代久遠薰染的,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來木質——還只有三只半腿,那半只腿用幾塊爛磚接上的,茶瓶、茶缸等亂七八糟的東西,堆得滿滿的。西間裏靠南北牆各有一張床,北牆邊的床上是被子,沒疊,雜亂的窩在那兒。南邊的床上是衣服,亂草似的一大堆。東牆邊也有一張床,床上衣服被子都有,更亂。屋子是老式的,很狹窄,雖然裏面東西不多,卻顯得非常擁擠,掉?的空都沒有。

閻主任一陣陣堵的慌,不敢再亂看了,心裏感慨不已,如果不是親眼所見,打死他也不信還有這麼窮的人。東間裏還有只不大的水泥缸,估計是糧食。如果拉走吧,太不像話了,4指高的小孩都得罵我,如果不拉…閻主任洩氣了,但已是騎虎難下。

一向經驗豐富的閻主任,第一次感到無計可施。直覺告訴他,和這種人講道理,純粹是廢話。但老閻畢竟是老閻,馬上調整了思路。

閻主任說,“王得意,看看你穿的,住的,要恁多孩子咋養活。”

王得意不驚不咋:以前逃荒都餓不死人,還差乎眼下。閻主任雖然聽著彆扭,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咋反駁。他的嘴砸吧幾下,又說,你咋想起來要恁多孩子呢。

“我想要個兒”。王得意不假思索。

看看你那熊樣,有個兒也是吃鼻涕屙膿的貨。但閻主任沒敢說出口,打人不打臉,罵人不揭短,這是規矩。

閻主任又問,你知道超生罰款啵。王得意乾脆俐落的說,知道。閻主任以為他會裝憨,這個回答,大大出乎他的預料。閻主任心裏一亮,好像看到了希望,說按規定,4胎罰款20000,你咋辦。國家對此並沒有明確規定,只是地方政府因地制宜,因人制宜。按照本地政策,4胎得罰50000,閻主任沒敢說,怕嚇著王得意。

出乎意料。或者以前早有耳聞,或者抱定了破罐子破摔的思想,王得意依然面無表情,規規矩矩的說,我拿。閻主任倒吸一口冷氣,不由得斜著眼打量了他幾下,這小子口氣不小,難道早有準備?又後悔自己說少了。閻主任急忙問,你啥時候拿?

王得意還是不溫不火:啥時候有錢了,我給你送去。

閻主任的心像從懸崖上往下扔的石頭,嗖嗖的往下墜。他有種被作弄的憤怒,但也不好發作,恨恨的想,,你他娘猴年馬月能有錢,我還能熬到那時候唄。

饒是經久沙場,閻主任也哭笑不得,他穩定一下情緒,接著問,你眼下咋辦。

王得意歎了口氣,頭一耷拉,說你看著啥值錢,就拾掇拾掇吧。

石人也能氣歪嘴,閻主任終於忍不住了,厲聲說,我拾掇你的啥,這些龜孫東西,賣破爛都沒人要。

王得意一臉難堪,說那咋弄,我就這些家底子。想了想,他摸摸索索在懷裏掏了一會子,伸手放到桌子上,是幾張紙幣和一些硬幣。王得意數了數,一共19塊零3毛。他往閻主任面前一推,說我就這些錢。

閻主任差一點氣瘋。他覺得這個看起來傻不拉嘰的人,實在是太精明了,精的深不可測,處處在捉弄他,又不露痕跡。他想罵他,抽他幾巴掌出出氣,又找不到藉口。

就在閻主任頭昏腦脹,不知如何處理的時候,王得意一句話,像救苦救難的觀音大士一樣,讓他脫離苦海。

“我東屋裏還有孩子睡的一張床,興許能值幾個錢,要不,你們拉走吧。”

床?難道是古董?閻主任想,這可不好說,那傢伙能值幾個錢。他沒有多想,卸掉重負一般逃出屋子,喊上幾個人直奔東屋。就在他們掀掉破被褥和下麵麥壤的時候,一下子都驚呆了——眼前是一只翻過來的石槽。

多年以後,閻主任在談及這件事的時候,還不住的感慨,乖乖,我是服了,徹底服了,他真窮,窮的嚇人。

7

    只要和計劃生育沾邊的人,都嚇得藏起來了,即使八不沾九不連的,也都在外圈,遠遠的圍著看。只有富貴的媳婦,抱著孩子不時的往跟前湊。起初閻主任也沒在意,後來嫌她礙眼,又看她年齡不小了,而懷裏的孩子也不過一歲左右,就隨口問一句,你家幾個小孩?沒想到那娘們倒很利索,不滿不掖地說,4、5個。

閻主任的臉一下子拉長了,直瞪著村長,你這個村長咋幹的,嗯?居然還有4、5個的?

村長嚇得臉色蠟黃,腿哆嗦的都不聽使喚了,急忙分辨:不是的,她,她,她,是這樣的……

“啥樣的!”閻主任厲聲打斷他,“不管啥原因,都是絕不允許的。”他指著富貴的媳婦,命令跟來的聯防隊員,“把她抓起來。”

馬上過來兩個聯防隊員,沒等他們把手伸過來,富貴的媳婦就說,抓啥抓,抓我幹啥,嘁!說罷,她轉過身就走。她的滿不在乎,倒讓閻主任心裏咯?一下子,以為她有強大的靠山。但看她的衣服皺皺巴巴,不是好料子,還半新不舊的,不像有權勢的人家。

正當閻主任等人猶豫不決的時候,富貴的媳婦突然著指一位50多歲的老頭:那是俺二哥。閻主任當機立斷:把他一起帶走。那老頭嚇得魂飛天外,轉身想跑,但哪兒來得及,走在前面的兩名聯防隊員,餓狼似的撲過來,一人抓一只胳膊,把他按住了。

老頭一邊掙扎一邊分辨說,抓我幹啥,抓我幹啥,你聽不出來她有毛病嗎,你看不出來她是憨子嗎。

閻主任說,有理上計生辦說去。

一看到那老頭被推進來,關玉立就吃了一驚,說二叔,你咋回事。話音沒落,富貴的媳婦從後面進來了。關玉立全明白了,心裏只有一個念頭,瘋了,他們抓紅眼了。

富貴今年也50多了,由於種種原因,一直沒混上媳婦。前年,一位遠房親戚,領來一個40歲左右的娘們,長的不好,也不算太差,就是神情舉動和一般人不一樣。據親戚說,這娘們原來也精明伶俐的,後來被人販子嚇得,過不來了,只要別刺激她,就沒大事。

富貴卻高興的不行。他很清楚,就憑他的條件,如果娘們精神正常能願意嗎。這生意好做,富貴給親戚2000塊錢,這娘們就留下了,去年居然生了個兒子。閑玩的時候,有幾個好事的娘們喜歡絡乎他,富貴的媳婦有問必答。她說,富貴現在是她第四個男人。還說,第一個男人好打她,第二個男人家裏窮,在哪一家都生了孩子,等等。

其他人不是嚇的要死,就是愁得不能活。唯獨富貴的媳婦不在乎,也不認生,和在家裏一樣,問這問那。一聽她說話顛三倒四,別人心裏就明白了,再加上沒情緒,就不想搭理她。富貴的媳婦就對自己說,說著說著又唱起來。一屋人煩的醃心,又不敢過問她。

看守不知道她有毛病,也想顯顯自己的威風,就打開門,吆五喝六的說,唱啥唱,你發瘋,你有神經病。

富貴的二哥知道要壞事,趕緊過去拉住看守,陪著笑臉說,別給她一樣,你不知道,她……下麵的話怕刺激她,不敢說了。看守一把把他撥拉一邊去,眼瞪得像被人卡住了脖子,說咋的,沒挨過揍急的?再吱一聲我就揍你。

富貴的媳婦果然不敢吱聲了,耷拉著頭,哭喪著臉。然而,就在看守關門想走的時候,她卻嚎啕大哭起來,兩手拍著地,一邊哭一邊罵。

這時候,看守也預感到了什麼,趕緊給閻主任報信去。富貴和村長都在,已經把事情給閻主任說清楚了。閻主任正好做個順水人情,對富貴說,你現在就把她領走吧,安排她,以後別再胡說八道——你二哥不能走,得拿1000塊錢。

富貴一愣,吞吞吐吐的問,拿錢?俺二哥又沒……

閻主任眼一瞪:多說話,我說拿就得拿。富貴嚇得一哆嗦,下麵的話也胎死腹中。

8

一上午,抓來的人就走了大半,屋裏安靜了許多,寬敞了許多。農村人淳樸熱情,見面三分熟,何況是同病相憐的難友?大家自然而然的交談起來。

不說不知道,一說嚇一跳,靠北牆的幾位,被囚禁一個多月了,那位姓吳的老頭又是其中的“長老”,被捕兩個多月了。都是本鄉人,相距又不遠,你向我打聽張三,我向你介紹李四,一旦細細的論起來,有的人之間還沾親帶故呢,這使他們之間又增加了幾分親近感。年齡相仿的就以平輩相稱,年輕的則稱呼年長的一輩。

“大哥,你這一說咱還有親戚呢。”年齡最大的那位老太太,她娘家姓米,年輕人都喊她米大娘。她一臉驚喜的問,你咋來的?

“還不是為兒,”姓吳的老頭重重歎了口氣,“俺二兒媳婦是四川人,結婚以後,兩個人從來沒紅過臉,生個小子,今年都四歲了。幾個月前,她要上娘家走親戚,我覺得都來這麼多年了,又得日子過,哪能有事,就沒攔她。誰知道,真成了打狗的肉包子。俺兒去了兩趟,花了幾千塊錢,連個人影也沒見,惱的說啥也不去了。當官的卻說俺逃避計劃生育,要罰錢。第一次拿了500,剛過倆月又要罰。我不拿,死活都不拿,就給抓來了。”吳老頭又說,“我想通了,我不走了,死這屋裏算完。兩個月罰一回,有個屙錢牛也不夠。”他一臉悲壯,大有誓把牢底坐穿的決絕。

吳老頭身邊是位叫鄭長河的年輕人,情況和他差不多。鄭長河說,人都沒有了還罰錢,不冤死了。我對當官的說了,誰給我找來媳婦,我給誰擺大桌,他們就是不聽。後來,他們給我要4000塊錢,說只要拿清,保證以後不找我了。鄭長河哭喪著臉說,日他奶奶,4000,剝了我也沒有。我也想通了,反正現在家裏沒有活,在哪兒不是一樣熬天。

“唉,哪廟上沒有屈死的鬼,”另一個老頭說,“誰讓咱沒權沒勢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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